失了左耳的冒旋爷,在炕上昏沉沉躺了半个多月。伤口溃烂流脓,高烧反复,几次摸到了阎王殿的门槛。陈洼的婆姨们轮流照看,用艾草灰和不知哪里寻来的土方子,硬是把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。
能下地那天,他走到窑洞外,站在坡上,眯着剩下的那只右眼,望向老堡子梁。梁峁沉默,风声呜咽,那道深深的壕沟和远处的狐圈,在日光下只是些模糊的阴影。他抬手摸了摸左脸上那个皱缩的、凹凸不平的肉窟窿,没说话。
疼痛会长久地提醒一个人,而耻辱,有时能让人变成另一种东西。
伤好后的冒旋爷,似乎变了,又似乎没变。他还是那个在梁峁沟壑间行走如飞的汉子,只是话更少,眼神更深,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。他脸上那块疤,成了最硬的通行证。连最爱嬉闹的碎娃,见了他也会立刻安静下来,眼神里带着怕,更带着一种奇异的崇拜。
马家的队伍,后来也零星来过几次。但“没耳朵冒旋”还活着,并且似乎变得更难缠的消息,像风一样传开了。兵痞们再来,气焰总会莫名矮上三分。他们知道,在这片迷宫般的黄土塬上,对付一个不要命又熟悉每一道褶皱的“地仙”,代价可能远超几袋粮食、几头牲口。
冒旋爷的“厉害”,从此不再仅仅是为了自家活命。那豁出性命换来的威望,成了一种无声的责任。
他成了陈洼的“眼睛”和“骨头”。
秋收时节,他总是一个人在最高的梁上“拾柴禾”,一蹲就是一天。他的眼睛比鹰隼还尖,远远看见马队或不明来历的烟尘,便发出约定的信号——或是坡上升起一缕特别的、笔直的青烟,或是梁上某块显眼的大石头被挪了位置。村里人见了,便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,粮食入窖,牲口进圈,妇孺钻进山沟里早先挖好的“避难窑”,精壮后生则拿起镰刀、镢头,散在村里,沉默地等待着。
他很少直接冲突,更多的是周旋。有次一小队兵来“借粮”,气势汹汹。冒旋爷不慌不忙,把几人引到自家窑里,指着空空如也的粮囤和炕上生病的老娘,嘶哑着嗓子说:“老总,粮食真有,我第一个交。眼下就剩这点谷糠,您要不嫌,连锅端去。我老娘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,正好,黄泉路上,娘儿俩做个伴。”他说得平静,那只独眼里,却有一种让人心底发毛的光。那几个兵痞看了看家徒四壁的窑洞,又看了看他脸上那块骇人的疤,嘴里骂骂咧咧,最终空着手走了。
更多的时候,他靠的是对地形鬼神莫测的利用。陈洼村几条隐秘的沟道,几处看起来是绝路的崖壁,哪里能藏人,哪里能通到邻村,只有他和几个最信得过的老伙计清楚。这些路,不是走出来的,是在一次次与饥饿、土匪、兵祸的周旋中,用命“探”出来的。
他不再只是一个反抗者,更像一个守护者。他的勇气,从跳崖那一刻的爆发,沉淀成了日复一日的、沉默的坚韧。就像梁峁上那些最不起眼的柠条和酸枣树,根系死死抠进干裂的黄土,枝条扭曲却顽强地伸向天空,在每年残酷的春旱和冬雪中,为这片土地固着最后一点土,提供最后一点荫。
村里谁家遇上过不去的坎,会悄悄找他拿主意;后生们对婚事、对前程迷茫,也会在他蹲着吃烟的坡下,磨磨蹭蹭,听他讲几句硬邦邦却实在的道理。他不用讲什么大话,他脸上那道疤,他挺直的脊梁,就是道理。
人们不再仅仅把他当作“刀客”一样的传奇,更把他看作一棵能依靠的、长在塬上的“青松”。只是这松,是在雷火中烧掉了半边枝叶,却把根扎得更深、更牢了。
日子,就在这种紧绷的、小心翼翼的周旋中,一年年熬过去。老堡子梁上的草,黄了又绿。冒旋爷脸上的皱纹,也和梁上的沟壑一样,越来越深。
直到某一年,梁上的马蹄声,渐渐稀了,最终不再响起。风里传来的消息,变成了“变天了”、“解放了”。陈洼村的人们,慢慢从山沟里、从地窖里,彻底回到了自家的窑洞和院落。
冒旋爷站在坡上,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、不同于以往的喧闹声,久久不语。他摸了摸左脸的疤,那块肉早已麻木,再无痛感。然后,他扛起一把磨得锃亮的镢头,像村里每一个最普通的老人一样,走向自家的坡地。
仿佛那一切惊心动魄的跳跃、追逐、嘶吼与鲜血,都只是老堡子梁做的一个漫长的、关于风的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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