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堡子梁上那一跃，让“冒旋”这个名字成了马家队伍眼里拔不掉的刺，也成了陈洼人心头一块滚烫的护心镜。兵痞们觉得丢了天大的脸，悬赏的力度悄悄加了码。而冒旋爷，他照样在梁上梁下行走，只是眼睛更亮，脚步更轻，像一只熟知所有兽径的老狐。
真正的劫数，在一个浓雾锁塬的清晨到来。
那一次，报信晚了。马家军的马队直接扑向了陈洼村东头，为了引开他们，冒旋爷故意暴露了行踪，带着五六骑追兵，往梁北最荒僻的“狐圈”跑。
“狐圈”是旧时猎人挖的陷坑，年深日久，塌成了个一丈多深的陡峭土窟，底下是疯长的荆棘和不知积了多少年的腐叶。追兵的马蹄声已在脑后，枪子儿“嗖嗖”地钻进身边的土里，冒烟。
前是狐圈，后是追兵，真正的绝地。
冒旋爷跑到圈边，回头看了一眼那几张越来越近的、狰狞得意的脸，再没半点犹豫，纵身就朝那黑洞洞的窟里跳了下去。他并非求死——下落时，他拼命蜷起身子，用破旧的羊皮袄裹住头脸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：“装死！”
“扑通”一声闷响，他重重砸在厚厚的腐叶上，肋间一阵剧痛，喉头腥甜。他立刻屏住呼吸，四肢瘫软，一动不动，只留耳朵支着，听着上面的动静。
马蹄在圈边骤停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。
“摔死了？”
“这么深，不死也残了！”
“妈的，害老子追这么远！拖上来，脑袋砍了，回去一样交差！”
绳子放了下来。可狐圈太深，口子又窄，兵痞嫌麻烦，谁也不想下去拖一具“死尸”。
沉默了一会儿，一个声音响起，带着一种残忍的轻松：“曹长说了，死的活的都行。我看，割只耳朵回去，不一样能认？还能让这贼骨头死了也做个没耳子的丑鬼！”
这话引来一阵附和的笑。
冒旋爷的血，在听到“割耳朵”三个字时，瞬间凉透了，又瞬间烧沸了。他感到有人顺着绳子小心地滑下来，靴子踩在落叶上，沙沙作响。那声音停在他身边，带着牲口棚一样的热气。
他死死闭着眼，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僵着，指甲抠进了掌心的腐泥里。他能感觉到那冰凉的刀尖，贴上了自己左耳的耳根。然后，是划过皮肉、切断软骨的、一种奇异的钝痛和清晰的“嗞啦”声。温热粘稠的血，瞬间涌了出来，流进脖颈，流进嘴角，咸腥滚烫。
他疼得几乎要抽搐，却用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控制着，连眼皮都没颤一下。那兵痞麻利地割下了耳朵，在手里掂了掂，还嘟囔了一句：“晦气，血糊淋拉的。”
绳子被收了上去，上面传来邀功似的喧嚷。马蹄声再次响起，这次是朝着来路，渐渐远了，消失在雾里。
世界死一般寂静。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，和左颊那火烧火燎、深入骨髓的剧痛。血还在流，糊住了半边脸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估摸着人走远了，冒旋爷才试着动了动手指。剧痛让他眼前发黑。他一点点挪动，挣扎着坐起来，靠着冰冷的土壁。伸手一摸左脸，那里只剩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，和满手湿腻。
就在这一刻，那股压了很久的怒火、屈辱、还有一股子混不吝的悍气，猛地冲上了天灵盖！这亏，不能这么闷声吃了！他吸着冷气，用尽全身力气，朝着追兵离去的方向，嘶声吼骂起来。那骂声混着血沫，在空旷的狐圈里回荡，又撞上土壁，传上梁峁：
“驴日下的！耳朵好吃吗？！给你爷下酒去！”
“有种回来！回来你爷还在这儿！”
……
骂声在雾气中传得又远又飘忽。已经走出一段路的马队，猛地停了下来。
“曹长！听！是那没死透的！”
“他妈的！诈死！”
追兵的马蹄，以更快的速度，更汹涌的怒气，滚滚而回，瞬间又到了狐圈边上。这一次，枪栓拉得哗哗响，子弹不要钱似的朝圈里乱射。
冒旋爷骂完那几句，胸中那口恶气出了大半，脑子也清醒了。他听着上面震怒的叫骂和枪声，知道再待下去必死无疑。他忍着剧痛，观察这狐圈——并非绝路，另一侧有雨水冲刷出的、一道狭窄的斜坡，通往一道更深的沟涧。
他不再犹豫，抓起一把泥土捂住流血的耳根，连滚带爬，顺着那斜坡滑了下去，钻进沟底的密林。身后的枪声和叫骂，被厚重的土壁和树林隔绝，变得模糊不清。
他熟悉这里每一条沟、每一道坎。他知道，从这条沟涧穿过去，绕过两个山卯，就能看到陈洼村头那棵老槐树。
当他满脸血污、衣衫褴褛、捂着左耳出现在村人面前时，所有人都吓呆了。他没有先回家，而是径直走到村里那口老井边，打上一桶冰凉的水，从头浇下。血水混着泥水，在他脚下洇开一片暗红。
他抬起头，用剩下的那只右眼，看着围拢过来的、惊惧的乡亲们，嘶哑着嗓子，却说了一句此后多年都被陈洼人念叨的话：
“看啥？耳朵让狗叼了。人还在。”
从此，“没耳朵冒旋” 这个名号，带着血与火的印记，带着绝境求生的狡黠和痛骂追兵的悍勇，如同梁上最遒劲的酸枣树，深深地扎进了这片黄土塬的传说里。那只失去的左耳，成了他，也成了陈洼村，一个无法被抹去的、带着疼痛的勋章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