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道变了。
老堡子梁上的夯土墙,在雨水一年年的冲刷下,又矮了些。梁上不再有骑兵踏起的烟尘,倒是多了些扛着红旗、唱着新调子的年轻人。陈洼村分到了田地,窑洞上的炊烟,似乎也直了些,旺了些。
冒旋爷还是那个冒旋爷。脸上顶着那块疤,扛着镢头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他把那身与马家队伍周旋的机警和悍勇,全数用在了侍弄那几亩薄田上。挖地,他能挖得最深;垒堰,他垒得最牢。仿佛要把从前用在躲藏和奔跑上的力气,都还给脚下的黄土。
新来的干部知道他的事,开会时请他讲讲。他坐在角落里,闷头抽着旱烟,半晌,才在众人的注视下,用嘶哑的嗓子挤出几个字:“陈芝麻烂谷子,没啥讲头。” 再催,他便站起身,拍拍屁股上的土:“地里苞谷该薅草了。” 留下满屋子人面面相觑。
他不是抗拒,只是觉得,那些事,像他脸上这块疤,是长在自己身上的。疼过,痒过,如今木了。拿出来说道,像是晾晒一件浸透汗和血的旧衣裳,别扭。
只有村里的后生,在夏天的打麦场上,冬天的热炕头,还缠着他讲。这时,他会眯起那只独眼,看着梁上模糊的轮廓,偶尔说上几句。
“爷,那壕沟真有一丈宽?你咋跳过去的?”
“憋着一口气,想着跳不过就是个死。跳了,也就跳过去了。”
“爷,割耳朵……疼不?”
他吧嗒一口旱烟,烟雾缭绕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那只残缺的耳朵。沉默了很久,久到问话的后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,他才缓缓说:
“疼。咋不疼。可疼过了,还得活着。”
他从不渲染自己的英勇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。但“跳过去”、“还得活着”这些字眼,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听故事的少年心里。
后来,村里通了电,拉了广播。再后来,有人家买了收音机,里面唱着“一条大河波浪宽”。日子像坡下的溪水,静静淌着,有了新的声响和颜色。
冒旋爷老了。腰弯了,腿脚也不再利索。他最喜欢做的事,就是在日头西斜、不那么晒的时候,慢慢踱到老堡子梁的坡上,找块平整的石头坐下。一坐就是半晌,看着梁下自家的窑洞,看着村里升起又散去的炊烟,看着更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。
他不说话,只是看。那只独眼里,映着夕阳的余晖,深深浅浅,谁也看不出里面翻腾着什么。或许,他在看那些早已消失在风里的马蹄印,在看狐圈里那惊心动魄的一跃,在看更久以前,自己还是个精壮后生时,在这梁上梁下奔跑的影子。
有调皮的小孙子跑上来,拽他的衣角:“爷爷,你看啥呢?”
他抬手,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指,指向梁下那片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壕沟旧址,又指了指更远处那个早已被荒草掩埋的狐圈方向,最后,那只手指,轻轻落在了自己左脸那块暗沉的、皱缩的疤痕上。
“看……咱的根。” 他说。
根,就在这梁上,在这土里,在他身上。
终于,在一个平静的秋天,像梁上一片悄悄飘落的叶子,冒旋爷走了。没惊动谁。走前那天傍晚,他还到坡上坐了一会儿。
人们把他葬在了老堡子梁向阳的那一面。没立碑,只隆起一个普通的黄土堆,和梁上千万个土疙瘩没什么两样。只是位置选得好,从这里,能望见整个陈洼村。
下葬那天,村里能走动的人都来了。没有哭声震天,只有默默的黄土落下,覆盖了那具曾经跃过深渊、扛过痛楚、最终归于平静的躯体。一个当年听过故事、如今也已白了头的老伙计,铲上一锹土,轻声说:
“老哥,歇着吧。咱这梁,稳当着呢。”
风从梁上吹过,带来远处成熟的谷香。那风,和几十年前他纵身一跃时,耳边的风,没什么不同。
尾声
老堡子梁还在。
它沉默地横卧在那里,看着村庄里一代代人出生、长大、老去,看着窑洞变成瓦房,土路变成水泥路。春天,酸枣树在它身上冒出嫩芽;秋天,荒草在它身上染上枯黄。
年轻的孩子们在梁上奔跑玩耍,偶尔会指着那道浅浅的、几乎被雨水填平的旧壕沟问:“这是啥?”
最老的人,会坐在村口的石墩上,眯着眼,用漏风的牙齿,讲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。故事里,有个不要命的汉子,能从这道沟上“飞”过去;有个被割了耳朵还不服软的“犟牛”,骂得追兵七窍生烟。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啊,他就成了这梁的一部分。你看,这梁,是不是特别结实?”
孩子似懂非懂,跑开了。故事还在风里,断断续续。
或许,在某个星垂平野的夜晚,如果你独自走过老堡子梁,静下心来听,除了风声,或许还能听见——那一声决绝的怒吼,那一道划破命运的弧线,和那句混杂着血沫、却比黄土更坚硬的嘶喊:
“驴日下的!耳朵给你爷下酒去!”
然后,一切重归寂静。只有厚重的、无尽的黄土,在星空下,默默承载着所有生与死,所有跳跃与沉寂,所有被遗忘的和被记住的。
这便是“没耳朵冒旋”最后的故事。他没有留下金银,没有留下功业。他只留下一个名号,一道疤,和一段在老堡子梁的风里,永远不会被彻底吹散的气息。
(全文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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