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传艺：八十年代的冬天，在太爷身边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，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了我们陈洼村。村里老人一合计，说停了多年的社火，该办起来了。谁来牵头？大伙儿自然而然想到了我的两位太爷。他们是村里最年长、最懂老礼、鼓也打得最“帅”的人。
那年冬天，我和堂弟红保，被叫到太爷家里。院子里生着火，当中架着一面老鼓。学艺，就这么开始了。治国太爷话少，示范时腰板笔直，鼓点干净利落。治民太爷则爱讲些老讲究，为什么这么打，什么时候用，都说得明明白白。他们手里的鼓槌，就是尺子。
二、鼓经：太爷口中的“凤凰”与“羊”
太爷们教的鼓点，都有老辈子传下来的、活灵活现的名字，他们说，这鼓点里见着生活。
“凤凰三点头”：治民太爷说，这是“礼鼓”，要打出恭敬和气势。节奏是“咚—咚—咚咚锵”，沉稳有力，一起一落像传说中的凤凰点头行礼。这是社火开场、祭神、迎接贵客时才用的，鼓一响，全场都得静下来，心也跟着肃穆起来。
“羊抛麦子”：治国太爷打这个最拿手。他说，你们想想羊在麦茬地里那个欢实劲儿。鼓点立刻变得轻快、跳跃、噔咯作响，真像一群山羊在撒欢。这是给秧歌队和高跷队伴奏的，鼓点一响，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就想扭起来。
这些，就是陈洼社火的“筋骨”，是太爷从他们的太爷那儿听来，又印在我们骨头里的声音。
三、诗眼：那首天官赐福的“老词儿”
社火不光有鼓，还有“诗”。就是“春官说诗”。当队伍走到一户德高望重的人家或商铺门前，锣鼓会暂歇，春明爸便上前一步，即兴编唱吉祥话，这叫“送吉令”。
这时候，太爷就会示意我们稳住轻轻的“垫锤”，他眯着眼听。他最常念叨、也觉得最好的一首“老词儿”是这样的：
香在炉中蜡在坛，
花在瓶中四季开。
年年月月多茂盛，
单等天官赐福来！
刘海本是一大仙，
来到此地撒金钱。
金钱撒在宝庄内，
荣华富贵万万年！
太爷说，这词儿是“老套子”，可也是“真祝福”。前四句是营造一个香火旺盛、洁净美好的场景，恭请赐福的“天官”；后四句直接请来撒钱的财神“刘海”，把最实在的富贵愿望送给主家。而我们打鼓的，最重要的就是在“赐福来”和“万万年”这几个字眼上，把全部力气砸下去，锣鼓铙镲一齐轰鸣，把吉祥和热闹推向顶峰。 这鼓声与诗句，一武一文，一噪一静，就是陈洼社火完整的魂魄。
四、尾声：太爷留下的，不止是鼓点
后来，社火年年办，我和红保也从学徒成了“老把式”。可领着我们的两位太爷，却慢慢老了，打不动了，最终也先后离开了我们。
他们走了，但村里一有动静，我耳朵里响起的，还是他们教的“凤凰三点头”和“羊抛麦子”的节奏。我越来越明白，太爷当年传给我们的，不只是如何敲打一面皮鼓。他们传的，是陈洼村人敬天法祖的规矩，是苦日子里也能咂摸出欢腾的精神头，是能让一村人血脉贲张、同心同德的那股子“心气儿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