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的秋风,似乎比往年更懂得如何卷走最后一点暖意。在草峰原这个名叫“陈洼”的普通村庄里,一位八十七岁的老人陈维升,在一个霜露渐重的凌晨,静静合上了眼睛。没有讣告,没有追悼会,只有乡邻帮忙料理了后事。他的离去,像一片老叶悄然坠地,几乎无人知晓。这个村庄,连同村庄之外更广袤的土地,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向一个喧腾的、簇新的时代,谁还会在意一个旧式“武把子”的逝去呢?
然而,在一些人的记忆褶皱里,陈维升是另一副模样。在那里,他不是沉默的影子,而是村庄精神世界里一簇跳动的、温热的火焰。他生于1930年,那是一个混乱年代的序幕。关于他的早年,已无详细记载,只知“陈维升”这个带着家族期盼的名字,最终与拳脚棍棒纠缠了一生。村里老人模糊地回忆,他好像出去闯荡过,跟着不知哪路的师傅,把身子骨摔打成了一副真正的“武架子”。何时归来,为何归来,也成了谜。我们只知道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是“陈洼村的武把子”——一个带着敬意与些许疏离的称呼。在那些集体劳作的年代,他的功夫是田埂地头的余兴,是漫长冬夜里的热气,是少年心中遥远的传奇。
真正的转折,发生在八十年代初。泥土的芬芳里开始渗入一种崭新的、令人心慌又激动的气息。土地重新回到一家一户手中,人们称之为“包产到户”。时间,第一次成了可以自己安排的东西。也就在那几年,大概是在1981或1982年,维升爷做了一件“大事”。他正式开山收徒了。
那应该是一个郑重其事的仪式,或许在一个秋收后宽敞的场院里。没有宾客满棚,只有土地、天空和一颗颗朴素的诚心。录琢、社堂、会保、生林、会荣、会堂、小文、占虎、耀旭——这九个名字,从此与维升爷的生命紧紧绑定。他们年龄不一,但眼中有着相似的、渴望燃烧的光。他们向他叩首,奉上或许微薄却心意庄重的“束脩”。维升爷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衣裳,受了礼。那一刻,他接下的不只是几个徒弟,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:让这门祖辈传下来、自己也磕磕绊绊学来的东西,能继续往下走。
于是,在村西头珍珍家土窑洞里,陈洼村的“武术课”开张了。没有木人桩,没有石锁,土地是最忠实的垫子,风声是唯一的伴奏。维升爷话不多,纠正动作时常是干脆地“上手”,一托,一拧,一靠,力道精准。徒弟们学得刻苦,汗珠子砸在黄土地上,能洇出一个小小的坑。
我和珍珍,那时还是两个“小豆丁”,不够格拜师,却成了这场传承中最快乐的“局内人”。我们的任务,是给师兄们端茶倒水,收拾他们练功后凌乱的场子。茶叶是最廉价的末子,水是甘甜的井水,用一个大铁壶提着。每当他们练到浑身冒白汽、气喘如牛时,我们就捧着粗瓷碗跑过去,看他们仰头牛饮,喉结剧烈滚动,心里竟也充满了莫名的成就感。收拾场子,就是捡起他们胡乱丢下的衣衫,把踩乱的泥土大致耙平。这活儿我们不觉得是负担,因为可以在最近的距离,看清每一个动作。
就这样,在端茶递水的间隙,在尘土微微落定的片刻,那些招式也像阳光下的尘埃,无声无息地飘进了我们的眼睛、心里、和笨拙模仿的身体里。我们偷学会了“拳穗子”,那是入门的基础,手法如纺线,绵绵不绝;也学会了“八虎锤”,双拳如锤,讲究一个猛进骤退,气势如虎;最威风的是“白虎鞭”,虽然我们手里只有树枝,但挥舞起来,想象中已是虎虎生风,能扫落一片夕阳。
维升爷看见我们瞎比划,从不呵斥,有时嘴角会牵动一下,那大概是一个武人能给出的、最温和的笑容。偶尔,他也会停下,用脚点点我的站姿,或者用手扳扳珍珍的肩膀,吐出几个字:“腰沉住。”“力从地起。”那便是我们得到的、最珍贵的“指点”。
岁月在拳脚起落间流过。徒弟们渐渐长大,有的外出谋生,有的忙于自家越来越红火的日子。土窑洞里的呼喝声,从密集到稀疏,最终只剩下风声。维升爷老了,背驼了,那双能精准发力、稳稳托住徒弟的手,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。他常常一个人,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墩上,望着通往村外的那条路,一坐就是半天。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,是想念当年磕头拜师的九个后生,还是回想自己更久远的、已无人可诉说的学艺时光?
他去世时,身边没有那九个正式徒弟环绕。他们散落在天涯,为生活奔波。我和珍珍,这两个不曾磕头的“编外”弟子,也是在外奔波,不在家里,我们不再练拳,生活早已把我们推向另外的轨道。但在他面前,我们仿佛还是那两个端着茶碗、满眼崇拜的小孩。
他走后,村庄彻底安静了。新一代的孩子,玩的是手机游戏,看的是炫目的武打特效。“拳穗子”、“八虎锤”、“白虎鞭”——这些名字,连同维升爷这个人,正在快速褪色,变成只有极少数中年人在酒后恍惚时,才会提及的模糊谈资。
直到今天,写下这些文字时,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场景:夕阳把整个村庄染成橘红色,尘土在光柱中飞舞。一群精壮的后生呼喝练功,一个沉默的老人背手而立。两个小孩,端着几乎与他们身高不符的大茶壶,小心翼翼地穿梭其间……
维升爷,一个没有传奇事迹的普通武人,他的一生,未能开宗立派,未曾扬名立万。他只是一个村庄记忆的守护者与传递者,在时代裂变的缝隙里,努力点燃并守护了一簇小小的武火。这簇火,温暖过一片土地,照亮过几双眼睛,或许,也曾短暂地,让一个古老的灵魂,对抗过一点点必将席卷一切的、巨大的遗忘。
这便够了。武火会熄,但被那火光温暖过的生命,会将那一点点热,藏进骨血里,带向更远的、他所不能想象的未来。这便是传承,最朴素,也最坚韧的模样。。。